因为工作的关系,经常去汕头。该地对我的诱惑,首推和平镇淘购古典唱片,还有即是“吃”了。潮汕美食的名头很大,酒楼里的应酬饭局、官样文章,出差在外,是少不了的。但,却有一些寻常之物,真正带给我口腹之乐。故曰“吃食”,以记其平凡。我不擅长篇大论,择其印象深刻者,草草记下几样。
一 空心菜汤
这两天看《闲闲书话》上一个老贴,关于杨绛的《我们仨》,其中对钱、杨指摘颇多,我以为是苛责。但在回帖里我提到,“不喜欢《干校六记》,因为里面对吃空心菜发了一大段牢骚,觉得太迂了。空心菜不难吃啊。”当然,这是半开玩笑,我是觉得杨绛大诉空心菜之苦,似有点炫耀她那不谙世事的“闺秀”气。但我在汕头,真的喝过一小碗空心菜汤,滋味难忘。
那次是当地的一个经销商请吃饭,照例是海鲜之类,照例是客套地吃客套地喝客套地聊,照例是无趣且腻,等着饭局终了。不意,在我猜度果盘将至的时候,服务员端上了每人一小碗汤。微绿清汤中整齐地横着几茎空心菜的嫩叶,汤上洒一点炸过的蒜末。也就是菜叶过水一捞,烫菜的水就算是汤了吧,广东人不是讲究“原汤化原食”?饮之,唯有“青翠”可以名其味,只觉那些鱼呀肉呀的腥、腴,都随汤消之化之。与那个经销商,后来日渐交恶,直至换了别家。唯有那一小碗汤,使我仍记得他。
所谓至拙能胜至巧,至简能胜至繁,就是说它了。
二 金玉满堂
“金玉满堂”是讨个口彩,材料其实不过是切块的番薯与芋头,在满锅滚热的糖稀里煮着,有客人点了,就按番薯、芋头大概各半,捞起装盘。这玩意,街边小吃倒不见售,通常是宴席上的“头盘”,等上菜的时候吃着玩。别看外表晶莹闪亮,却不是黄金白玉那般冰冷,取食之法,以“小心烫嘴”为第一要义。我喜欢它的香甜糯暖,和那种足堪果腹的实在,而不嫌其原料的粗陋。
曾笑说,这是北方“拔丝”菜的“拔不起来版”,其实,拔丝类,注重的是起筷的“仪式感”,论味道,是比不过“金玉满堂”的。它的甜较入味,而番薯的纤维质、清香与芋头的疏松、浓郁,在口感与味觉上形成有趣的比较。二者是绝配,当得起“金玉”之名,反而是“金玉满堂”的名字,太富贵逼人,不如菜式本身的亲切。
我有时会厚着脸皮,让主人多点一份,打包回酒店吃。
三 芥菜煲
芥菜味微苦,性寒,是闽粤腌制咸菜原料之大宗,且芥菜耐熬煮,可作隔夜之食,可见其乃清苦、俭朴之物。但粤人苦于地气湿热,四季常饮凉茶,满街凉茶铺子,生意都不恶,饮食也惟以清凉下火为务,故汕头人喜食芥菜。
炒芥菜费油,最好与肥肉同炒,芥菜煲亦同理;还需加香菇丝、虾干,方得其味。汕头的芥菜,叶片肥厚,绿少白多。拳拳一球,一剖为四,加料慢慢煲之,礼成,连煲一起端上桌,但见青白已转淡黄,汤汁犹咕嘟翻腾。尝其味,芥菜微微苦涩,叶片已吸满汤汁中肥肉的油、香菇的香与虾干的咸鲜(这时方显出叶片肥厚的好处了),是那种小家乍富的丰润,而底子仍是清苦、俭朴的。
不管能不能解南粤的湿热,那苦味,至少能稍解浮世的烦躁。
四 鱼头复鱼头
鱼头是个永恒的话题。看看古清生的《淳安大鱼头》帖子,引出了多少各路鱼头?但“头之大者”安在哉?
江河湖泽之鱼,头再大也大不过深海石斑的。因此,我要代汕头的鱼头们立言。
汕头的市道,不景气已有多年了,所以夜也黑得快。晚十点,街灯已黯淡。召一辆三轮车,听凭车夫引路,找夜宵吃。我所居的城市,三轮车为官府取缔经年,故每到外地,我是逢三轮车必召来坐坐的,那份逛荡之悠闲,竟只有在异乡才得体验。
车过肆,行道树枝叶低垂,树下对街两列板车,上置炉灶,灯影昏黄,这就是夜市的摊档了。矮桌散落人行道上,食客围坐,热气中人声喧腾。板车上,十之五六搁着一个深海石斑的大鱼头,少说十几二十斤,睹之,谅古君也不会有“就要了一个大鱼头”的豪气的。鱼头复鱼头,一双双圆睁的鱼眼,哀怨地注视过往食客,那夜市街景,有些诡异、有些凶险莫测。只觉得,就像《千与千寻》中,小姑娘误入猛鬼食街,不知接下来会有何等奇遇。
而奇遇是没有的,只有一客鱼粥。你可以点鱼肉,最好是点鱼皮。粥都是沙锅现做的,鱼肉、鱼皮在滚粥中只需一灼,粥上搁少许芫荽,胡椒粉自己酌加,必附一小碟黄色蘸料,似是黄豆沤成的咸酱,以蘸食鱼肉、鱼皮,可克鱼腥,并增鲜美。食粥毕,鱼皮的胶质,已足使“那口唇粘成了一个吻”。至于鱼头,仍高踞板车上,眼神依然哀怨,却凛然不可亵玩。
鱼头之大者,亦如侠之大者,岂是当街任人宰割之辈?除了景仰,我并不曾与它当面过招。
五 鱼仔,大大鼎
是否蹲在报社的马路对过看报,消息更确切?或者在移动公司的营业厅打手机,信号会较好?似乎不见得。
那为什么吃海鲜都喜欢在海边吃呢?水箱中、冰格上的鱼虾,显然不是自眼前这条舟楫往复的繁忙水道上岸的。但离海愈近,似乎心理上愈易感受那来自“海”的“鲜”。
沿海的城市,除了我自己居住的那个,还去过很多,海鲜的吃法,首推汕头的“鱼仔”。
“鱼仔”者,各式小杂鱼也,因其既小且杂,不值得人工养殖,故得其天然、新鲜。“鱼仔”的作法,很粗豪,有古风。点几斤,全凭客人自报,大排档老板在冰格上配药一般东抓一把、西抓一把,各个品种的杂鱼,还有海虾、文蛤、小管(指头大小的“迷你”鱿鱼),要的是“面面俱到”,搭配好,传入后堂,如法炮制。不寻顷,堂倌举双耳炒锅出,就这么黑糊糊一口锅,置于餐桌正中早备好的旧草垫上。围坐者定睛觑去,锅沿一圈,密密麻麻,鱼头攒动。此亦“锅贴”,小鱼们紧贴锅壁,排队站着。原来,“鱼仔”就是在炒锅内壁敷一层油(以防糊底),垫上葱姜,将小鱼小虾们按倒锅内,大火烤熟。一开吃,讲究的就是“眼疾手快”了,各取所好,须臾,鱼尽,只剩一口“大大鼎”。--店招上写的,就是这么个“鱼仔,大大鼎”!
“鱼仔”一锅顶多四、五斤,最宜三几好友聚饮,人均斤把,才吃得痛快。不但要聚饮,且要剧饮。最惬意的一回,莫过与当地朋友二人,从市郊海水浴场游泳折返,在海滨路“月眉湾”晚餐。游泳后,饿得狠了,食量大增。露天搭起的桌子,三个人五斤鱼,鲸吞,兼鲸饮。“月眉湾”的新月真是如眉啊,月白风清,市声中眼前的海里夜船不时驶过,真想打劫它一条船!
归路上,带着醉意,无耻地想,现在我的肚子里,不就是一个水族馆?
六 咸水梅与老香黄
也写了不少了,以这则打住吧。
市道不景气,就少大拆大建。汕头的旧市区,故而在衰败中仍较好地留存着老成沧桑。外马路是“五口通商”时兴起的租界通衢,南洋的连排骑楼风格,保持得很好。外马路上有一家老铺子,经营潮汕的传统保健食品:老香黄、老药桔、南姜榄、咸水梅等。站店的似是一对老夫妻,先生闷坐墙角泡着功夫茶,老太招呼客人,极和蔼。
每次出差汕头,我母亲都指名买这家的咸水梅和老香黄。
“煮盐与梅”,原是古制,礼失求诸野,这里却能找到;老香黄我就搞不明白是什么东西了,黑乎乎一坨,似不雅之物,却有奇香,似乎是陈皮、橄榄等等的混合物,以陈年为佳,价可奇贵。
“煮盐与梅”,原是古制,礼失求诸野,这里却能找到;老香黄我就搞不明白是什么东西了,黑乎乎一坨,似不雅之物,却有奇香,似乎是陈皮、橄榄等等的混合物,以陈年为佳,价可奇贵。两者都使人闻之满口生津。
咸水梅是蒸鱼的恩物,也可调水饮服,能消诸般烦恶。也有加桂花的,据说其中的桂花可疗喉痛。但桂花夺味,我还是喜欢单纯的咸水梅。老香黄,则对付胃胀、消风、化痰、治厌食均称灵验。(包装纸上印着的,我哪懂这许多。)母亲以咸水梅蒸鱼饲全家,老香黄则是备位,她孙女若饱滞积食,就挖一小勺治之。母亲向我们索求的,不过也就是这些。
因为我说了是奉母命采买,老太太对我一向很客气。我几乎尝遍了店里每一样果饯。
潮汕可食者甚伍。举凡牛肉丸、鱼丸、肠粉、卤水等市井寻常便食,以至于鲍翅,以至于蛇,不胜枚举。信手写几样,但纪心之所适。[HaoChi123.com]