靠近赤峰市区给LD以前的学生打电话,才知道她的家乡巴林右旗离赤峰还有200公里。如果早一天看一下地图,我就会选北边的路线了——从多伦向东北方向走,穿越西乌珠穆沁旗上美丽的草原去巴林右旗。愚蠢呀。
据说从赤峰市区到巴林右旗的路不好找,有人建议我们到赤峰的长途汽车站,尾随一辆到翁牛特旗(乌丹)的长途车出市区。此法果然非常奏效,省了大气力。
一路都在抱怨这路太颠,有三四十公里的搓板路,那搓板,坚硬如铁,想起走在上面的感觉,至今心有余悸。尤其,对我这辆多加了两片弓子板的车,除非慢慢爬,怎么也找不到一个能把共振降低一些的最佳速度。从10迈到80迈,越快越颠。咬着牙跑到90迈,车已经像被丢进了疯狂的粉碎机里一般了。临行前带了一铁桶汽油,一直没用,此时开始泄露,用塑料袋扎住桶口也不能奏效。最后把油全倒进油箱了事。一直抱怨路了,就是没有想到查一下刚换五个月的减振,没有想到一年前也是因为减振坏了,一段几百公里的路颠得脑袋疼。愚蠢呀。
黄昏到达巴林右旗大坂LD学生的家里。学生家里已经备好了晚饭:新白面刚蒸好的馒头,草原上采的野韭菜花新腌制的酱,还有许多现在已经忘记了的佳肴,以及一大盘手扒羊肉——只取连骨的那坨肉——肉是学生的父亲从几十里外孩子的姥爷家用摩托驮回来的。孩子的姥爷家养了二百头羊,昨天新宰了一头黑头白羊——属于小寒尾羊的一种,“东来顺”一向采购和最为人称道的一种很鲜嫩的羊肉。
LD学生的父亲是个精力充沛的人,两口酒进肚后,很是能歌善舞。LD学生的哥哥是我这些年来我见过的最热情好客的年轻人。给人印象深刻的还有LD学生的母亲和年轻漂亮的嫂子,她们是我这些年来我见过的最贤惠和温柔的女人。出身于这样一个家庭,难怪LD那么喜欢她的这个学生——今年,她被免试录取为北京一所大学的硕士生——同样,很多年了,我也没有见过像她这样好学、懂事、热情大方、甚至很幽默尤其是又很有正义感的姑娘。
酒,我选了内蒙的二锅头——套马竿。
手扒肉虽好,但更美味的还是野韭菜花腌制的酱。酱呈翠绿色,真绿呀,翡翠一般,把它们抹到巴林右旗的面蒸出来的又大又结实又香甜的馒头上,哈哈哈哈,别提多好吃了!难怪那么多北方的游牧民族一定要入关(那时蒙古地区不种小麦),就冲就这个野韭菜花酱吃馒头,也足够鼓舞士气啊。
明天咱们怎么玩?LD学生的父亲几次问我。这是个最令大家兴奋的话题,我们也几次讨论,最后决定,明天一早,随便选一条路,走到哪儿是哪儿。
就在LD学生家里住下了。全家人拉着我们,说什么不让我们住旅馆。已经为我们备好了一张大床,比我们家里的床还大,新被子新褥子,新里新面新棉花。大家其乐融融地一起洗漱,过年一样。房是新房,LD学生的哥哥去年娶的媳妇,屋里的喜字和彩带还没有揭掉,更增添了不少喜洋洋的气氛。
和LD学生快乐的父亲干了一瓶60度的套马竿,竟然没醉,躺下来后,还能欣赏窗外的月亮。幸福啊!月亮在蓝幽幽的天上飘来飘去,一会儿飘走了,一会儿又回来了,一会儿近了,一会儿又远了,一会儿拖着一串小月亮从天上无声地滑下来,在窗台上对俺说,走,出去耍去!不去啦,这么晚了,明天一早还得出去耍哩!我说。就耍一小会儿!排在头里的老大说。一小会儿嘛!排在头里的老大又说。你到底去不去?排在头里的老大急了。我冲他笑一笑。谁跟你疵着那牙笑!排在头里的老大一生气,走了。他的小兄弟们爬到窗边上的一根细绳上,随着一阵阵风,嘀玲玲,嘀玲玲,骚扰我,不让我睡。
11.乡里的那达慕大会
早上一行五人往西北方向进发了。不足40里,在路上就看到了远处蓝天白云下的草场上一片稠密的旗帜。又是一个那达慕大会。
此时是内蒙草原上那达慕大会集中的日子,这里,我们不期而遇的是沙巴尔台苏木那达慕大会。“苏木”是蒙语“乡”的意思。
这个那达慕大会,论规模不如前天遇到的正蓝旗那达慕大会,但不那么嘈杂,车辆少,商贩少,周围的自然风光好,感觉更像是牧民们自娱自乐的一个集会。
一个劳模表彰会刚结束,一个戴着大红花从主席台下来的牧民告诉我们,他也不是什么劳模,劳模是指定的,要捐钱捐羊,不捐不行。呵呵。
会场中央的场子里,摔跤手们正在做开赛前的一个什么仪式。他们围着一个圆心,一圈一圈,不停地走动,每个摔跤手都若有所思低着头。不懂其中的含义,但我猜,这种走动一定可以帮助缓解赛手的紧张情绪,也可以在决战前的最后时刻观察对手,思考自己的打发和战术。
在一个帆布大棚里,买了三块钱一瓶——普通盛开水的保温瓶——的奶茶,味道还不错。围着一张大方桌,热热闹闹坐在牧民中间,有种已经溶入了他们之中的错觉。多么美好的假日啊,多么朴素简单的享受!但是听不懂他们的话。
他们中,四十岁以下的男人,大概多数都能说汉话。和他们扯了会儿闲话,分手时,其中一个叫“三场主”的牧民邀请我们去他家里做客。
三场主三十多岁,黄眼珠,普通话说得很好,但话不多。我的一个外号叫“猫眼”的小学同学,就长了一付这样的黄眼珠。我们队里的绞盘同学,也生有这样一付猫眼。哈哈。西方有史学家说,史料中,关于成吉思汗的相貌特征,不多的记载中也有这么一句话:“猫儿眼”。是否成吉思汗像喀什噶尔农民一样属于突厥化了的雅利安人种?西方的史学家甚为惊讶。日本有史学家说,成吉思汗是流落到大陆的日本武士。这是我见过最不可思议的说法了。蒙古人早融入了匈奴、突厥的血缘,大概是肯定的。总之这付“猫儿眼”引起了我的注意。三场主和他的朋友们坐在一个桌上,但好象无心同他们聊天,一直仄楞着身子,面朝我们,像一只安静的猫。他的朋友们让我称他为“三场主”,他似乎并不喜欢这个称呼。他告诉我,他有60头羊,不算多。是不多,这我知道。记得我曾问他,他的羊都交给别人放了,那么他天天干什么呢?他的回答是:什么都不做。我又问他,既然你什么都不用做了,那每天都做什么呢?他的回答仍然是:什么都不做。他非常热情地邀请我们去他家里做客——他的村子离这里20里地——但是,得等到下午他离去的时候,和他一起前往。他的朋友们都笑了,像先前无论他说什么他的朋友们都笑他一样。我说,那以后这几个小时里,你做什么呢?他想了一会儿,说:什么都不做。
真是很想去他家看看,什么都不做地呆一会儿。
12.美丽的草原
又向西北前行几十公里,沿一条沙石路,转过了几道山以后,我们到了著名的巴林石矿。这里出产的巴林鸡血石在华人世界、在凡有中国文化影响的地方如东亚等地都很闻名,拥有这个矿山的巴林石集团每年的利税据说在千万以上。LD学生的舅舅是这里的矿工。到达这里时已是午后,矿上的人都在午休。LD学生的父亲在一所平房的窗外喊醒的孩子的舅舅。舅舅在这个矿上干了多年,风钻损害了他的听觉,两米以外,在室内听通常说话的声音已感吃力。逗留片刻,我们继续北上。沿途看到一块草场的牧草生长得特别高大。这里也像我们这次经过的所有地方一样,郁郁葱葱的植被下面隐藏着危机,土壤的质量下降了,一些物种消失了,草场退化了。一些地区连牲口不吃的草也活不下去了,土壤不见了,大范围的沙地和乱石滩裸露出来。但这一块的牧草极茂盛,品种也丰富,也许几十个品种的草混杂在一起,野花姹紫嫣红,一派风吹草低的气象。
LD学生的父亲四五岁开始骑马,小小年纪就开始帮生产队放牧,即使如此,这里他能叫得出名字的草,也不过六七成而已。
荚果像芝麻,生着长长的苇叶般的草叫扇草,它的特殊之处是每片叶子完全呈对折状,包裹着草茎。整株横着看成扇面,竖着看如刀片。
生着四棱形伞骨状的茎,总状花序沿着茎一节一节、像扎花束缚在茎干上,这种草叫益母草。
只有一根挺拔的茎、头上开一簇小白花的草叫山韭菜。我们头天吃的山韭菜花酱,就是用它来做的。
一种生有多棱的茎,叶子中空像葱,头上一个球形花的草叫山葱。一棵山葱只顶一个花序,在草原上随风摇曳,行走中的和尚一样,十分扎眼。不知为什么,山葱,牲口是不吃的。
独茎、每片叶子都卷曲上扬如火舌、叶缘还生着夸张的长刺的草叫火菜球,它的头顶长着一个绒球,说是绒球,其实每根绒毛都硬如针刺。
一种看起来易嚼又可口的草叫赖草。它的模样与狗尾巴草接近。说它赖,是因为没有牲口吃它,然而它仍然茁壮成长,着土就长。
粘黍子草样子像柏树,气味也像柏树——真奇怪——针形叶,串形的果实和针叶在每一根叶柄上并生,越往上果实越密。它的果实可食,据说放一点粘黍子草籽磨的面在白面里,做成面条,非常筋道,好过面条饺子粉品质改良剂。
铁杆蒿除了比白蒿瘦,颜色偏褐之外,与白蒿几乎一样,包括气味。另有一种毛茸茸的蒿草叫小白蒿,通体发出银色的光泽,像穿着锦缎的小美人。很多品种的蒿草,不知其哪个资格更老,发展出如此多的变种目的何在。
叶子如针灸用的银针,茎如竹节,到顶上才分叉开花的草,当地叫它干枝梅。它真是一种非常秀气的草,细小的茎刚好可以支撑那一大扑棱、开得满天星斗似的小白花。想不到, “一年一场风, 从春刮到冬”的塞外草原上,还生有这么精致、内敛的植物,纤巧、美丽如此,恐怕在南方也罕见。掐一支拿在手里,一点分量没有,过一会儿再一看,风已经快把它吹干了,内心深处怜香惜玉的心一抽搐。欲把众花比佳丽,她就是黛玉了吧。人文环境变了,某些构造精微的性格和品质消失了,但在植物世界里还可以看到它们的影子。
长得也像狗尾巴草,但头顶只有几根狼毫似的隐状花序的草,叫骨节草。骨节,大概说的是它的茎每一节与另一节之间骨节分明吧。
老牛攀纲,不知道其大名何由,说“攀纲”像藤蔓类植物的名字,但它不是。此草茎粗壮,有些地方呈紫红色,也许“老牛”是取此意象。其茎上有纤毛,花梗细长,类似垂丝海棠,玉米粒大小的籽样子像蓖麻籽。
生得像杨树的嫩枝条、籽大如黄豆、如中心凸出的微缩的向日葵,这种草叫场子稞。
开黄花的老牛菜状如橄榄枝,叶子呈卵形。花托是紫色的绒毛状,成串长在叶柄上,越往上开得越繁复,一看就是牲口的一道好菜。
狼针草是名副其实的针草,从茎到叶,无不像长针。整株草没有几片叶子,茎通常不过六、七节,从骨节生出的叶子刚刚斜出,便立即卷成针状,长可达一尺多,而整株草也就二尺多罢了。不仅长得像针,你也能从顶部中空的长穗中真的拔出十厘米长的针来。LD学生的哥哥就拔出了几根来,远远地掷向我。针在空中划了一条弧线飞过来,稳稳地扎进我的汗衫里。拔出来投向他,同样有效。和其他除了特别说明的草一样,狼针草也是牲口喜食的草。
一种像干枝梅的姊妹,但只开几朵与身体比过分硕大的紫花的草,叫石柱子花。前者叫黛玉,后者就叫宝钗吧。一支成熟的石柱子花高不过一掌,却袅袅婷婷,修长又丰满,不就像古人描写美人儿的诗句吗:手如柔荑,肤如凝脂,延颈秀项,领如蝤跻。
与许多品种的蒿一样,白蒿也有浓烈的蒿草独有的气味,笔直向上的茎。这个季节,头顶穗状的花序成熟了,揉碎其小米粒大小的籽,那气味便长久地留在你的手上,久久不去。
这就是内蒙草原上的草,养育了这里的牛羊和马,间接地也养育了蒙古人的草,也是改变过中国和世界历史的草。
13.安静的查布湖
沿着沙石路接着向北走,一些路段有从草原上辗过的土路相伴,时而离得远一些,时而离得近一些。不太宽的土路有时弯弯曲曲,奔向远处的另一条土路,与其结合,再合成一股,去寻找某个牧场、人家或隐入草原深处。草原上的河流也有这种性格特点,走起来不急不躁。在许多蒙古族人的身上我也看到那种从容又安静的品质,比如三场主。
这种土路,走起来非常舒服,一起一伏,左拐右拐,宁静致远,就是比直着走有趣。想一想,如果一条路一直是直的,没有曲线,多么厌烦嘛!
踏上了一条正铺装柏油的路,亏得它及时断了,使我们有幸折入一条小径,否则我们可能再无缘走那条美丽的山路,也无缘目睹美丽的查布湖。
远远地就看到了一座丘陵下有一个蓝色的小湖。湖只有大约一百亩水面,岸边生着茂密的水草,还有一只小船。站在湖边四处张望,除了湖边的三个蒙古包和百米开外处的一幢平房,几辆轿车,就再看不到任何人工的东西了,满眼绿色的天然草场。船是承包了这个湖及周边两千亩草场的主人下湖打鱼用的,蒙古包是他在这里开办的饭店四个餐厅中的三个,另一个在远处的平房里.
我们看到,三个蒙古包里吃饭的全是四川人,不禁感叹,他们真行,竟然旅游到了这儿.
主人说,他承包这块地方刚刚七十天,正试营业,还没有真正的游客来.蒙古包里的四川人是这里筑路的.我说嘛.
四川人喝得正酣.LD和她的学生把我们那块亚麻布铺到半尺高的茂盛的草地上,躺下去聊天.LD学生的父亲和哥哥脱了鞋,同饭店的伙计驾船上湖里打鱼去了.主人家的女人们在平房里的厨房里忙碌,一个女人正在往羊肠里灌新鲜的羊血.一个伙计在湖边冲洗一辆四驱的2020,除了仪表盘和座椅,年轻人从脚下的湖里舀上一盆一盆的水,把车的里里外外全洗了个净.健壮的主人下湖游泳去了,河马一样,动作非常迟缓,好象湖水的浮力很大.我用指头蘸了点湖水放舌头上——当然不咸.
等四川人吃饱喝足开着桑塔那离去,我们提前点好的菜也做得差不多了.入席后,自然首先是喝奶茶.
奶茶很浓,放入奶豆腐、奶油、炒米,更香。再放几片羊肉进去,味道就有些像我们家乡的羊肉汤了。几次到内蒙,喝的都是奶粉煮的奶茶。一次早上灌了一壶奶茶,走了一天,也喝了一天,从此对它颇有好感。假如你爱那里的一方人,大概你也会爱他们的食品。倒过来是否成立呢?一方食品养一方人,每到一处,如果仔细品尝当地最家常的食品,其实都是很美味的。
奶油由酸奶反复杵提炼的奶脂熬制而成,金黄色的,粘稠状,放到滚烫的奶茶里,是最好的调味品。
提炼过奶油的酸奶煮熟了挤出水分晾干,就是奶豆腐了。
手扒肉是截取带关节的连骨肉,用白水大火煮,这样方做得出鲜而不膻,嫩而不腻的肉来。
这里的奶茶是鲜奶煮的。奶茶,当然是奶茶,兑了黄油的奶茶,是这天最受欢迎的食品。当地人喝奶茶,可以喝整整一天,也就是说,可以喝整整一个月,整整一年,一生。LD学生的父亲告诉我,以前乡下的蒙古人进大坂城里,什么也吃不起,但是奶茶是要喝的,另外可能会买两、三根大葱,别在袍子里,那意思是说,我可不是一名不文的穷光蛋。回到村里别人一看,也知道,人家进城购物去了。
坐在湖边喝奶茶,只嫌时间过得太快。又想起了三场主。我猜,他的什么也不干的生活,大概就是这样吧。
承包了查布湖和周边两千亩牧场的主人,叫特格希,他还是一百里外的一个村的村长,以前在山西当过兵,做过部队小报的记者,是当地一个有文化的人,并且很早就开始到外地经商了。当他像个河马在湖里游泳时,我就觉得他是个有本事的人。
上菜时,从蒙古包里,老远看到二三百米以外的厨房里过来一个人,端着盘子,上身保持不动,下面迈着小碎步像飞奔的轮子,一溜烟来了,走近才发现是特格希。他让一个伙计搬来了两箱啤酒。忙完了坐在蒙古包成吉思汗的绣像边,和我们聊天。特格希还是个很有头脑,爱思索大问题的人,论起事来很有条理,有理有据,无懈可击,但结论往往有点匪夷所思。比如说到计划生育政策,他说,上面应该一视同仁,否则被限制的人说你不公平;不被限制的人,孩子自然生的多,孩子多自然就受穷和无力使他们受教育,于是仍然被边缘化。如此,他们就会怀疑你的这种政策的居心了。
饭后,当我们在湖边躺着休息时,开着两辆什么车,从大坂来了一群人。他们刚喝完酒,来这里的目的是接着喝,这就是蒙古人,喝了再喝,喝不动了,歇一歇,换个地方,继续喝,有时一喝就是一天。比如此时在查布湖喝完,一群人晚上可能还会去其中某个人的家里,接着喝,唱着歌喝,跳着舞喝。他们中几个人是LD学生父亲的熟人,所以非要我们再进蒙古包接着喝,拉扯了半天。LD学生父亲终于动摇了,要拉上我一起,最后被女儿一句话制止。女儿说,你不能再喝了。这个父亲,女儿说一句,等于妻子说一百句。那个和他拉扯了半天的人终于放弃了,穿着皮鞋径直走,跳到了湖里,去追赶下湖打鱼的船。LD的学生大笑,说这个人不喝酒的时候,不是这样的。
黄昏前,看到我们的车从湖边向他的平房开过来,特格希从屋里跑出来,告诉我他的电话,希望我们还来。这块地方,他包了四十年。
14.喝在巴林右旗
据说今天巴林草原的蒙古人是古代巴阿邻氏的后裔,是一个叫阿兰豁阿夫人的子孙。阿兰豁阿夫人也是成吉思汗的第十一世祖母,篇首提到的那个“弟弟”的母亲。成吉思汗时,由巴林人组成的巴林部,共有百姓三千户。
四百年后的康熙时代,时称巴林右翼旗的总人口有800户。
巴林草原的又一次繁荣便始于康熙时期。其时,为讨伐被沙俄策反的蒙古部落,康熙曾亲征于巴林,在西拉沐伦河边打过一次漂亮仗。那次战斗中,巴林右翼旗王爷的老二,勇敢又英俊的乌尔滚给康熙留下了很深的印象——一本巴林右旗自己编写的介绍旗史的书中介绍。这本书LD学生的父亲送给了我一本,书的作者是他的一个邻居——面对北方边境的压力,接下来康熙做了两件大事,一是在京北建围场,以更多地巡视塞外,一是承祖母联姻蒙古、安抚边疆的谕示,嫁闺女。于是,十八世纪最初的某一年,康熙的二女儿荣宪下嫁到巴林,与勇敢又英俊的乌尔滚双双入了洞房。
公主的嫁妆多少不谈,仅随嫁陪房的人就有240户,占了当时巴林人口的五分之一,其中各种专业人才俱全,铁匠、木匠、瓦匠、皮匠、银匠、盆瓦匠……巴林草原又兴旺起来。
这天我们要逛两个地方,一是巴林右旗巴林石博物馆,一是荟福寺——康熙的二女儿荣宪嫁到巴林后主持建造的,今天其中一些建筑还保持着老样子。
我们先参观了巴林右旗巴林石博物馆。这个博物馆收藏有大量的巴林石,其中,鸡血石最为名贵,有三块价值不菲的,自开采出来后,一直没敢动刀。LD学生的另一个舅舅是博物馆的馆长,领我们参观了一番。对石头里象形、写实风格的美,我是一点感觉没有,对其抽象的美,我也没太多感觉,如果它们没有动过刀。但是动过刀的,说实话,更不美。而且太贵。尤其是,为了挖出这些石头,竟然把人的耳朵都搞聋了,实在是没意思!
中午,在学生舅妈开的饭店里,我们吃到了更丰盛的蒙古餐,风干牛肉分量极轻,但美味之极。学生舅妈还唱了祝酒歌,给我们献哈达。呵呵,真是受用不起哟!
这天喝吐了。丢人啊。人人都夸我,喝酒实在。LD资助过当地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,这天,孩子不在家,孩子学校的校长来了,一个劲儿灌我酒。饭前一人去逛饭店边一个卖巴林石的自由市场,买了一堆便宜得出奇的巴林石,哈哈,真巧,那个卖我石头的近百个摊位中的那个摊位,描述了一下那位置,那看摊的女人,就是在座的LD学生的一个亲戚家的呀。缘分啊,于是一个劲儿灌我酒。LD学生的父亲属鸡,正好大俺LD一轮,真巧,于是一个劲儿劝我酒。还有一个在座的朋友正好不属鸡,于是一个劲儿灌我酒。LD学生舅舅的闺女在北京研究生毕业上班了,刚回大坂结的婚,于是一个劲儿灌我酒。LD学生小时候母亲没奶,是吃舅妈的奶长大的,那就是LD学生的半个妈呀!我感慨,跑过去跟这个可爱的大姐拥抱,干杯。喝到这时,想拦我,不让我喝,已经来不及了。
饭后,我执意开车去参观荟福寺。车开得真慢,比蓝天上大团的低矮的白云走得还慢。牛顿说,物质是不会动的,如果没有外力推动。我的车,如果我不开,严格地说,它也是不会动的——机器算是纯物质吗?严格地说,最初的力是储藏在电瓶里的,然后,是它点燃了一种储存在液体里的最重要的力。严格地说,电影也是不会动的,是放映机,使不动的东西动了,给了人动的幻觉。严格地说,粒子也是不会动的,外力使之动也。严格地说,粒子自己就是自己的力,是粒子,也是波。所有的事物都是,自己就是自己的力,除了幻觉、假象。人人都是佛,除了无生命的,不能感觉任何物理矢量的。
这个问题值得好好研究。
我被告戒慢慢开,车上的三个人一起告戒我。可是我的感觉仍然很敏锐啊!如果我能感知更多的时间,那么开快一点又何妨,不就是相对开得更慢了吗?我相信一个开关,一个开启感知更多时间的开关是存在的。在一定时间里,时间是相对宁静的,像芝诺的箭,如果你的感官去捕捉那里头一小点的宁静,连续地捕捉,哪怕它很短,只占人能感知的最小单位量的一小点宁静,比如一秒钟的二十四分之一。虏获之,同时如同连续地高速地放映给自己一般,延长之,那时间不就过得非常慢了吗?甚至,连那芝诺的箭飞行的噪音,也就一点也听不到了吗?如果能深入到那人不能感知的最大单位量的一小点时间,比如一秒钟的二十五分之一,那是不是就是瑜珈了吗?那不就一下子使时间几乎有可能静止下来了吗?你不就感知到了更多的时间吗,体察到了事物变化中一些别人看不到的片段?甚至,你不就可以抓住那飞行的箭和子弹了吗?你不就可以像赛车高手一样,在高速行进中仍操作自如了吗?你不就比所有的事物都慢了而且更快了吗?
下了车,两脚轻飘飘地就飘进了寺院里,飘到了佛的跟前,票都没买(喇嘛拦住后面的人,给补了)。
伟大的、仁慈的、智慧的佛啊!
虽然没磕过头,烧过香,但我相信神是有的,不管他是什么,叫什么。LD是不信神的,但相信有魔鬼。
我说,相信有魔鬼就是相信有神!是吗? LD充满理性和实证精神的脑袋一歪,两眼放光,智慧的火焰一点就着。喜欢论战的LD反问我。睁眼看一看世界,难道不是只有魔鬼吗?LD说。佛不承认孤立的事物,这是对的。LD说。所有的因果是织在一起的,这也是对的,但是经纬分明。LD说。说到最后,喜欢论战、百战不殆的LD总结,神是没有的,魔鬼却很厉害。
很多香客把一百、五十的纸币贴在一面石壁上,非常慷慨。越是边远地区,人们对神越是虔诚。我的一个禅宗派的心高气盛的和尚朋友曾对我说,佛不需要钱,寺院也不需要钱,是一些捐钱和接受它的人需要钱,一点不掩饰对那些只知用钱去买佛的关怀的人,在佛的脸上贴金的人的怜悯。这些人里当然也包括一些出家人。我的家乡一些大和尚不是已经坐上奔驰了吗,和国税地税置办的奔驰一样,心安理得地行驶在闹市或贫困的乡村吗。
对吗?是吗?
说是,“是”不过是个观念,是“假观”;说不是,“不是”就是说“是”本不是“是”,本无自性,本无实体,本无道理,本是空,是“空观”;说是,就是“是”,这是佛教的“中观”,在一定范围、条件下,这样说,这样看最方便。
佛教是既讲缘起又讲性空的,只讲缘起,会著于“有”;只讲性空,只会著于“无”, 圆融二者才是。这也是我的教条和LD的教条总也扯不到一起的地方。
但是一块布,怎么看才对?怎么看是经,是纬?
荟福寺内的一些建筑,和城里其它一些古建筑一样,毁于文革和最近。三百年前,大坂所以称“大坂”,就是由于这些建筑的存在。巴林草原在荣宪公主来以后建造了很多大型的建筑,尤其王爷府一带,远远望去,宝刹林立,烟霭蒸腾,是当时的蒙古草原上是一种奇观。几百年没有再出草原征战的蒙古人,对拜占庭、大宋帝国堂皇的大都市的记忆早已淡薄,于是人们赞叹之,仰慕之,随称之为“硕大的板造的房屋”——渐渐演变为“大坂”——大坂一下也成了周边各盟蒙众的信仰中心,贸易中心,佛教更加深入人心。以今天史学家的话说,从此,他们逢事必拜佛,每言必颂经;一切苦难归于前世罪孽,一切不幸归于自己虔诚不够;天长日久,意志钝颓;纷纷送子入寺当喇嘛,遂使蒙古人口锐减——这样的话,如果特格希听到了,不知他会做何评论。
忘了,不知何时何地,这个下午,我们又和LD学生博物馆的舅舅和舅妈会面了。大概开了两台车吧,我们再次奔向草原,主题是,骑马。
天好象阴了,起风的草原上微微有些冷。马匹是牧民们办的一个度假村里的。度假村在一处很僻静的草原上,没有客人,只有两个主人,其中一个LD学生的父亲小时就认识。这里的马个头很小,面孔温和,是我们熟悉的蒙古马。与几百年前相比,不知今天蒙古马的气质有无变化。典型的蒙古马个头不大,论体形和灵活性不如沙漠血统的阿拉伯马,论强壮不如欧洲的马,但是耐力好,适应性、对疾病的抵抗力都强,因此七百年前,使用蒙古马和短马镫的蒙古人战胜了中亚和西亚人,以及使用重武器的西方重骑兵,而不是相反。现在,马在牧民生活中的重要地位已已被摩托车取代,关注马匹也关注骑马人的命运的牧民史诗,至少在骑摩托车的年轻人中,已让位于关心大都市人情绪的流行音乐。
也许出于谨慎,或很少使用,这里供游人骑的马,比我在内地骑过的马更不爱跑,更不像以前在体育大学骑过的英国纯种马,稍给提示就飞奔而去,转弯也很少侧倾,像挂硬减震的赛车,跑起来动作高度协调,呈小马步站在马镫上,就觉得马腿上像绑了轮子,非常平稳。这里的马可能更适合干农活或运输。LD学生的父亲五六岁就开始骑马,但他跨下的马也是走走停停。
生疏了。做为一个游客,很遗憾在内蒙走了一路,没有看到一个骑马放牧的牧民,那么,蒙语中关于马的上千个单词,久不使用,恐怕也会生疏。不知道随之而去的还有什么。就与马的关系,可能很少有哪个民族比古时的蒙古人与之更休戚相关。以前到处征战的蒙古人,单喝马奶也能撑一个月。长途跋涉时两天两夜可不下马,马吃草的时候就是他们小憩之时。实在没马奶可喝,挑破马的一根小血管饮几口马血也能接着活命。就是睡觉,他们也是睡在战马旁边,睡着了,手还紧攥着缰绳不放,以备号令传来,立即就可以上马厮杀。
据说马的好胜心极强,战场上,其很多马不是死于刀枪,而是死于劳累。
据说,马又是一种天生胆小,容易受惊的动物。
据说,马绝不与自己的近亲交配。你若逼着一匹小公马和它的母亲交配,它心里是清楚的,事后,它会不断撞头,有时直到把自己撞死。
据说,你要骑着马跳崖,马明知是死,它也会往下跳。一旦驯服了它,它就跟你结下了一生的誓约,不死不休。但如果你牵着一条狗跳崖,它不会干。
有马,就是要远行啊。
骑着马在草地上走了一圈,照了几张相片,告辞,因为晚上还要接着喝酒。LD学生博物馆的舅舅一定要再次请我们,吃涮羊肉。
虽然已下决心,不喝了,但还是经不住劝。LD学生的父亲在一旁不住地说,啤酒解酒,啤酒解酒,养胃!喝!
15.断桥
分手的日子到了。冒着大雨,LD学生的父亲和我们一起出发了。我们去葫芦岛,LD学生的父亲搭车去看二百公里以外LD学生敖汉旗的舅舅。每年这老哥俩总要聚一聚,喝一壶。LD学生的哥哥送给我们一把尺长的蒙古刀和一块巨大的砖茶。这块砖茶我们至今还在喝。不久前离家一月,现在回来又恢复了刚养成的习惯,每隔几天就煮一锅,放入澳洲的奶酪,坐在家里一整天地喝,像想象中的三场主一样。喝,只觉得时光荏苒,转眼冬天就来了。
雨中依依惜别,趟过街上海洋般浩瀚的没腿肚深的积水。由于不愿走老路,我们踏上了比预期中艰难的多的路。
人们建议我们走一条新修的路,一条据说从巴林右旗东边过来的横穿中国北部的“省际通道”,从这里向西到巴林左旗,然后折向南,经哈拉道口到敖汉旗。
这真是条高质量的新路,我们走的约80公里的路段里,全部单向三车道。路面中间略高,光滑如镜,任凭雨再大也不存水。薄薄的一层水壳反射着灰白的天光,使路面上一点皱褶、一点瑕疵都藏不住,然而它就是那么平整。没有车。简直不知怎么开才好,于是脑子里冒出洛加尔描写与吉普塞姑娘野和的一句诗:骑着这匹小牝马,走过了人生最好的一段路程。
没有车,没有收费站,路好的让人越走越不塌实。果然,走着走着就不得不上另一车道逆行。走着走着,路就断了,于是下路,从高高的路基上下去,在没腿肚子的泥泞跋涉。此时,我开始频繁地使用四驱。这里非四驱不能通过,难怪一辆车没有。但是很快便柳暗花明,比我家的镜子还干净的路面被我们的切踩得一片烂泥。
与一条公路呈直角交汇了。根据指南针,向南拐。在内蒙,路往南就是往南,不像内地的路那么善变。路上车辆稀疏。路况还不错,稍窄,路基边就是茂盛的牧草。不断有小块的乌云,挂在路两边低矮的山上,伸手可及,像邻居家阳台上凉晒的床单,迎风向我们飘拂。草地上一些突兀的巨石光滑,证明这里曾有冰川光顾。空廓的草原,雨中阒寂无声的小村庄,零星的小湖,山脚下羊群一样奔跑的河水,都是足以让我们伫车驻足的理由,只是雨太大了。
正确地穿过一个村庄后,沿着一条正确的满是积水的路来到村外,经人指点,又正确地踏上了通往海拉苏的路。没错。但这是一条什么路哟——路面虽铺有沙石,但已经被严重毁坏。路基也被雨水严重腐蚀。半人多高的路基两侧是望不到边的沼泽。雨下得紧,大量雨水淤积在路中央的深坑里,躲都躲不开。LD学生的父亲提醒我,这种路,宁可开到水坑里去,也不要去踩疏松的路基边缘,因为那边缘像豆腐一样,踩上去就有可能滚进沼泽地里。果然,水坑的底部更结实,有时也更颠簸。路越来越烂,你可以看到路面上已经形成了一条条的溪水。溪水横着流走,啃得路面犬牙交错。不久我们看到了成群的褐色的鸟,一动不动伫立在一些低地里,旁边的草在风雨中簌簌发抖。LD学生的父亲告诉我们,这块沼泽地,不得已要过的话,至少要两个人一起走,用一根十余米长的绳子各栓一头在身上,一方陷落,一方及时拽,这样走才行。难怪,路边的电线杆子,一个比一个歪,没有一根直的。
水,到处是水,灰色的水。灰色的天。灰色的明晃晃的路和灰蒙蒙的天空相连,好象一直插到了天上。这路,太长了!
走了约二、三十公里,这条路过半时,远远看到路边好象有一个人。这荒凉的地方,车都没有,怎么会有人?是一个人,还穿着反光衣呢,拿着一把铁楸。他在守望一段坍塌的路。路中间塌陷的地方似乎刚铺了三块预制板。这个养路工凑近我们的车窗,大声地叮嘱我们:快走!前面七公里处有一条河,马上就要下水了。快走,在山上下水前,赶紧过去!
雨下得急,雨刷开到了最快一档。都不说话了——像大家常说的那样——都不说话了。到了,是七里,不是七公里。前方出现了车的影子,两辆车,一辆农用车,一辆当地的四驱赛弗,停在河边。桥断了,河水浩浩荡荡,无声地向一片更宽阔的河面流去。只有雨声,还有雨刷工作的声音。定睛往河对岸看,隐隐绰绰的,竟发现一辆六轮的载重卡车深陷在岸边的泥泞里,大半个轮子都不见了,车头里还停着两辆拖拉机,一辆轮式,一辆履带式。看不到人。卡车是什么时候陷到这里的呢?我们一致认为,悬了!掉头回去,是我最不希望发生的事。回去的路不堪回首,是不是像复婚呢?可是到处是沼泽,不回头哪里去?然而我们很快惊喜地看到,赛弗的车门打开了,下来一个人,卷起裤管,伞也没打,一高一低冲下了河岸。他下河探路去了。灭了车,等待。
外面的气温似乎降到了零度以下,关了暖风,一会儿便觉得寒气袭人。河水汤汤,并不太深,所谓探路的人,已到了水中央。继续往前走,河水愈来愈浅,整个河道,最深处不过没膝。一车人欢呼起来。此时,对岸又开过来一辆2020,经过陷了卡车和拖拉机,停到水边。司机也下来了,趟水过河。河水最深处也不过没膝。再次欢呼。LD说,现在,你可以走了!
点火,没动静。再试,仍没动静。六只眼对视了一下,谁都没说话,而后不由一起往左侧河的上游望。打开车厢灯,还亮。下车检查电瓶线接头,敲了敲,点火,没动静。再敲,仍没动静。拔了几个保险看,保险没烧。取了工具拆电瓶线,发现接线柱上的螺丝严重锈死,而且六角的螺母几乎成了圆形。那也得拧。我拧呀,拧呀,只有拧的动作,没有拧的效果,纯粹安慰自己,自己都知道是在糟蹋时间和力气,自己看着自己的动作都想笑。一边拧一边想,这可怎么办?绕着车跑来跑去的,一会儿全身就淋得精湿,LD学生的父亲为我打着伞都没用。
而且冷,真冷,冻得身子打颤,手发抖。
点火,没动静。敲,往接线柱上浇水,点火,仍没动静。坐车里想,脑袋瓜似乎在转,但是完全是在空转,没有内容。透过水帘般的车窗往外看,咦,一辆车没了,2020也不见了。LD说,走了,早走了。
突然觉得河水更大了,河面更宽,水流更急。河岸上空荡荡的,除了那不知停了多久的卡车和拖拉机。
手机还有信号,打电话给小崔。小崔是这样回答的:十有八九,还是电瓶连线松了。为了敷衍一下小崔,又打开机舱盖,敲了一番。再点火,着了!
把暖风开到强档,换了汗衫和短裤,挂上四驱下河。河面宽阔,但仍不够宽。水从西边的山岭、广阔的草原和沼泽浩浩而来,至此相对狭窄的河道,泥沙翻滚。水果真是大了?一叶小切如扁舟,忽上忽下。顶着急流和总是逆流而上的错觉,以岸上的卡车为坐标,挂一档,一会儿就上了岸。我的两个乘客欢呼起来。河面真的是不够宽。踩着烂泥上了路,再次欢呼。此一时彼一时,突然心里又有些郁闷,赛弗都过了。
过西拉沐伦河上的一座桥,来到一个小镇上。此时两个选择,一是经红山湖水库到哈拉道口,一是走乌丹镇再折回,前往哈拉道口。后者路较好走,风光也好。我们选择了后者。
过哈拉道口,又50公里,我们到了敖汉旗,此时天已黄昏。晚饭后,与LD学生的父亲依依惜别。
离开敖汉旗时,天全黑了。气温比白天降了10度似的。可怜我只有汗衫短裤,一下车,冷风吹的大腿直抽筋。加油时,守着慢吞吞的油枪等待那会儿工夫,加油站穿着棉大衣的工人一直打量我,最后终于忍不住,问我,你冷不冷?冷。我说。那人笑了。这儿的人就是爱笑,这是一路上很大的一个感受。蹲在路边墙角下的人,会冲车里的我们笑。羊倌大老远望见我们,会笑。走路的一见我们看他,也会冲我们笑。如果我们能理解那些可爱的牲灵,我想,它们看见了我们时,心里一定也在微笑。
天还有零星的小雨。一个超市的女人望着天花板念念有辞:敖汉敖汉,十年九旱。下吧!我问她们,这么说灵吗?女人们一起非常友好地说,灵!一个有几分动人的女人斜着眼看看我。她为什么斜着眼看我呢?想起刚才饭馆里老板说的一个敖汉的顺口溜,也很生动:种一坡,收一车,打一簸箕,煮一锅。饭馆里吃饭的一个高中生主动告诉我们,虽然他们这里很穷,但是他的学校里还有一个美国来的外教呢!
晚上十一点到达朝阳市,下榻于燕都国际酒店。
16.尾声
天已立秋,白露将至,大雁即将南飞。时有北风吹来,凉爽的北风吹拂着快熟的向日葵,快熟的荞麦,快熟的燕麦,快熟的油菜,快熟的高梁,快熟的蔹麦,快熟的糜黍,快熟的胡麻、蓖麻。车轮碾着云彩的影子同行。从朝阳到兴城只用了半天的工夫。又见到大海了。
终日兀兀,躺在阳光下的海滩上须臾思矣,自由的感觉,真好。和两个旅伴天天厮守的日子,真好。醉眠秋共被,携手日同行,总是一拍即合,总是能既往不咎,这是说的我的两个旅伴之一,俺亲爱的LD。坐看满天云不动,不知云与我俱东,除了断桥边的虚惊,我的另一个旅伴,亲爱的切,也是一路勤勤恳恳,从不我舍。在路上的感觉,真好。到路上去,不总是冒险,不总是增长见识或休闲,也不总是渴求寻找新发现或个人抑或集体失去的记忆。在路上的感觉,好就好在它是一种行进的状态,总在行进,总在进步,无一时不进步。那紧张的总也不进步的焦虑大大缓解了,还有那柴米油盐的焦虑。于是,在一种超越了柴米油盐的心境下,仿佛那覆盖众生的悲苦的苍穹显示出了真的天的颜色。路不再是飘渺的,是结实地踩在脚下的,而且往往是铺着柏油的。目标都是可以触摸的,速度是可控的。
烦劳的修车养车重压下呻吟流汗后短促的幸福生活,真的要好好记录一下。[HaoChi123.com]