六朝古都,如华金陵,我祖籍本是江南,因而南京的一切特别投我所好,连与人打交道也特别顺利。第一天的公事完成,才下午四点,于是决定去外头转转。回到酒店,换下职业装,穿上裙子,直奔我心目中第一想去的地方——秦淮河。
二月的江南依旧寒冷,但秦淮河边却是热闹非凡。夫子庙的商业步行街上琳琅满目,服装、工艺品、小食……看得我眼花缭乱,也正中我下怀。悠闲地从这个摊逛到那个摊,这个店串到那个店,不一会儿,手里大袋小袋已提满,嘴里还嚼着当地有名的茴香豆。走到商业街尽头,一座古色古香的牌坊卓然伫立,牌坊正对着的就是秦淮河的标志之一——中国最长的照壁,因为春节刚过,照壁上闪烁的龙型霓虹灯仍营造出一派节日气氛。照壁和牌坊之间,就是那条著名的秦淮河了。河水是暗暗的颜色,流淌着,毫无声息,与岸上的热闹却奇妙地浑成一体。河水两边是延绵不绝的仿古建筑群,“青砖小瓦马头墙,回廊挂落花格窗”,只见那金粉楼台,鳞次栉比;画舫凌波,浆声灯影;珠帘半卷,美人旖旎——好一个引人遐思无限的“十里秦淮”啊。
我四处张望着,想请一个人帮我照相,突然间竟看见了初恋的情人岩!是他——高瘦的身材,棱角分明的英俊的脸,微黄的自来卷的头发,还有抽烟的姿势。我楞住了,不由得心怦怦直跳。他似乎发现了有人在看他,侧过脸来——原来不是岩。心不怦怦跳了,却也有点失望。见我一直望着他发怔,他忽然冲我微微一笑,我这才发现自己失态。为了掩饰自己慌乱的尴尬,急中生智,我干脆走上前去,请他为我拍照。照完一张,他好象并没有把相机交还我的意思,却说他知道哪里照相好,还可以帮我拍一些。“是吗?”见我未置可否,他自作主张地说:“跟我来。”见我站在原地不动,他又回来:“来呀!我今天心情好,就想帮助人,我不会吃了你的。”他站在我面前,居高临下地对我微笑着。我喜欢他象岩的样子,也喜欢那一点点男人的霸道。我跟了去。
他拍照选取的角度果然特别,原来他是在大学里教建筑设计的,难怪。我学的是中文,他一听,便说:“那我带你去媚香楼。就在前面不远。”我奇怪他怎么能这样猜透我的心。自从在大学里读了《桃花扇》,我就一直想来看看李香君倾人倾城而又坚贞节烈的地方。
在一排门脸相似的美食街上,李香君故居夹在其中。“这是一座典型的明清式建筑,也是目前唯一幸存的河厅河房建筑,迄今已有三百多年历史。背依秦淮河,靠河边还有一个小小的私家码头,当年李香君就是从那里出入画舫,足不沾绿泥,无限风姿引无数男子折腰。更难得她气节可贵,血溅素扇,演绎了一部震撼人心的《桃花扇》,古今为人称颂……”他象一个称职的讲说员,我微笑地听着,他磁性的声音令我身心愉悦。在故居陈列馆后面的庭院里,一尊香君塑像亭亭玉立在几丛素雅的翠竹中。她体态妩媚,面若桃李,那若有所思的神情,可是在思念他的情郎侯方域?那一双深沉美丽的眼睛,是否看到了她自己一生的悲欢合离?“在想什么?”是他的声音。我错然回头,近在咫尺的是一双同样深沉的眼睛,那里面有情、有意,还有一丝我看不清的东西。我有些晕眩。他一把握住我的胳膊,换了付轻松的口气:“媚香楼餐馆的秦淮小吃也是一绝,正好也到了吃饭时间,不如一块吃晚饭?”他的建议总是恰到好处。我没有拒绝,心底里还有些暗喜:莫非他就是我命中的“侯方域”?感谢老天爷终于想起了我。
餐厅里已是宾客满座,靠里的红漆雕花的门廊后面,有几桌好象是生日宴,寿星是一位风韵犹存的中年妇女,穿着一件绣花缎面的旗袍,面对几十位客人应对自如。还有一个接一个的仿古歌舞助兴,霓裳飘飞、酒香氤氲间,我恍然以为自己身在香君时代歌舞升平的秦淮楼榭。
我们只拣到靠楼梯口的位子。知道我是第一次来南京,他为我点了一道“秦淮八绝”,可为什么八绝却上了十几道小吃我始终没闹清楚。只记得,每道小吃都精致得不得了,都是用小小的漂亮的碗碟装着,有桂花鸭、鸡汤豆腐丝、烧青口、铁蛋、芝麻团……荤素甜咸俱全,有一碟中还有一粒殷红的小樱桃。这可是香君掷打侯相公的樱桃么?我抬头正准备问他,却发现他抽着烟,悠闲地坐在那儿,正用充满笑意和宠爱的眼睛看着我,心中一荡,我的脸蓦地热起来,也忘了问话……
吃完饭出来,不想天下起了雨。他说:“我送你到酒店门口。”我们沿着路边的房檐底下走,都没有说话,我只用眼睛的余光,知道他以一种保护的姿态跟在我身边,我没有回头。过马路的时候他扶了一下我的肩,手很大很暖。坐上出租车,我们仍然沉默。我想:就这么结束了?明天呢?我可是只有明天了。酒店很快就到了。他说着很高兴认识你之类的客套话,我也心不在焉地应付着,心里只想着怎么把明天说出口。他说再见了,好好休息,我也说再见了,谢谢你,他就转身走了。我木然地望着他的背影,忽然他停住了,走回来说:“明天晚上有空吗?请你喝茶。”我当然同意了,还压制着心底的雀跃。
第二天晚上,雨仍在下,寒气袭人。还是秦淮河边,李香君故居旁的一家茶楼。茶楼里很暖,他在最里面靠河边的位置上等我。这里的茶很特别,很多是直接用花草泡制的。他给我点了一壶熏衣草——淡淡的紫色的小花,带着古代缭绕的香闺气息和一份完全天然的味道。他给我倒茶,这时我突然发现他的手上多了一枚结婚戒指。我的心一下凉了,戒指上隐隐的寒光刺痛着我的眼睛,想流泪。窗外是默默流淌的秦淮河,对面残旧的楼阁似乎还没有修复,黑黑的一片没有声息。他似乎穿透我的心思,也沉默,只用那双象极了岩的眼睛,传递着他复杂的情绪。熏衣草茶有一股强烈的香精油味道,我不大适应。他终于说:“你吸引了我,和你在一起,我——很开心。”我说:“我也——很开心。”
他说送我,我说不必了。路过香君故居,心中掠过一阵酸楚:还是没有属于我的“侯方域”。走过湿漉漉的青石板巷,我与他在巷口告别。巷口的风象刀子一样冷,我伤感地望着他那张象极了岩的脸,真想扑进他怀里痛哭一场。车来了,他突然抢上一步,拦住我拉车门的手,面对面站住,良久,他低沉而清晰地迸出一句:“请你原谅!”泪水猛地盈上来,我强压着,浮起一个微笑,说:再见![HaoChi123.com]